空之笺
来源:好师来语文学习作者:格子
我家阁楼有一箱外公的遗物,母亲称之为“天空的遗产”。其中并无稀世珍宝,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,纸质粗糙,每张都用工整小楷写满,却无一字寄出。母亲说,那是外公写给云的信。
“云君如晤”,每封信皆以此开头。外公曾是小城有名的书法先生,晚年却患上眼疾,世界渐次模糊。医生嘱咐静养,他却偏恋上仰望。目不能视物后,他说:“心,反倒成了最好的眼睛。”
某个黄昏,我推开阁楼木窗,夕晖涌入如潮。信纸在光影中仿佛被注入了灵魂。我盘腿坐下,开始读这些寄往天空的信。
第一封信写于惊蛰:“春雷响过,泥土翻身。我听见南风推着云块走过屋顶的瓦片,声音像幼时母亲晾晒的厚被子被轻轻拍打。云君,你路过高山时,请代我看一眼新发的杜鹃。”
另一封属盛夏:“今日大暑,蝉鸣如织。午后一阵急雨,我坐在廊下,闻见院中栀子的香被雨滴砸碎,溅得满院皆芳。想来云君你亦在穹顶之上吞吐凉气,涤荡暑热。念你如舟,渡我以清凉。”
秋分那日他写:“桂花开了,甜香竟能攀上这么高。我猜云君你的袍袖也必染了这气息。你若行过稻田,请俯身细看——那金色是大地回赠天空的书信,用的是最亮的日光写成。”
最令我鼻酸的是冬至那封:“晨起窗上有冰花,知是你夜来的呼吸所凝。我以指腹轻触,寒意刻骨,却喜悦。想来你如此之近,近得只隔一层玻璃。衰老如我,竟仍能被你拜访,何等幸事。”
我一封封读去,窗外流云无声掠过,如一场亘古的默剧。外公以心为目,将寂静时光熬成最细腻的感官盛宴,赠与永无回音的苍穹。他并非在倾诉,而是在接收——接收云朵带来的四季更迭、生命呼吸。
我终于明白,外公的“空”,并非虚无,而是生命最具深意的留白。如中国画上的飞白,音乐中的休止,诗歌里的无言。他在这空无中,盛满了世间最丰盈的声响、气味与温度。
暮色四合时,我读到最后一封。墨迹尤新,应是离世前不久:“云君,我一生书写,字字落于实处。暮年方悟,最深的眷恋,反是这些不曾寄出的空函。它们蓄满我所有的闲暇、沉思与爱恋,比任何实物更接近永恒。”
我轻轻合上信纸。那一刻,万籁俱寂,唯有心潮汹涌。我忽然懂得:真正的天空,从不在头顶,而在人敢于以心灵之空,去盛装宇宙万有的那一刻。
外公终其一生书写空信,却让后来者看见——生命最辽阔的实相,正住在那无垠的天空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