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室里，未完成的肖像

美术老师老周的画室里，总摆着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，画中老人戴着军帽，眼神锐利。我问过他很多次什么时候画完，他都摇摇头，说“还没找到感觉”。直到去年老兵纪念日，他带着我们去敬老院慰问，看到他对着一位断臂老人流泪，我才懂他不是没感觉，是画中藏着的故事太沉重，像老舍笔下那“开不了口”的艺人，满腔敬意不知如何落笔。

老周以前是部队的宣传干事，画过无数军人肖像，可唯独这幅画，画了三年还没完成。他说画中是他的老班长，当年在边境冲突中，为了掩护战友失去了右臂。退伍后老班长回了农村，从不跟人提当年的事，只在清明时去烈士陵园看看。老周说：“班长的军功章藏在箱底，连家人都不知道，我怕画不好他的隐忍，辜负了那份坚守。”

敬老院那天，老周一眼就认出了老班长，他走过去，想说什么，却只握住老班长空荡荡的袖管，喉咙哽咽。老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笑着说“小周啊，还记着我呢”。我们围坐在一起听老班长讲故事，他说起当年在猫耳洞的日子，缺水时一人一天一口水，却没人喊苦；说起牺牲的战友，他从口袋里掏出褪色的合影，指着眼眶通红的年轻人：“这是小李，才十八岁。”

回来后，老周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。我透过门缝看到，他把画架搬到窗边，迎着晨光修改肖像的眼神。以前画的眼神太过锐利，现在多了几分柔和；原本空白的袖口处，他添了一朵小小的雏菊——那是老班长说的，战友牺牲的地方，后来开遍了雏菊。第四天早上，他打开画室门，眼眶通红却笑着说“画完了”。

肖像画在学校展览时，老班长被请来剪彩。他站在画前，摸了摸画中自己的袖口，突然说“当年小李总说，打完仗要回家种雏菊”。老周递给他一支画笔，说“我把你的念想画进去了”。那一刻，我看着画中柔和却坚定的眼神，突然明白，老周迟迟不画完，是想把敬意和理解都融进笔墨里，就像艾青嘶哑的歌唱，不是无力，是饱含深情。

后来老周把这幅画捐给了革命纪念馆，他说：“真正的英雄从不是高高在上的，他们的坚守藏在细节里。”我看着展厅里络绎不绝的参观者，看着他们在画前驻足沉思，突然懂得，那些迟迟无法落笔的瞬间，从来不是怯懦，是对坚守的敬畏。就像老周的画笔，在犹豫与沉淀后，画出的不仅是肖像，更是一个民族最坚韧的灵魂。